《诗的音讯，诗东说念主的故事》，张新颖著，上海文艺出书社2024年9月出书，290页，76.00元

新颖憨厚稠密的著作中，这似乎是第一次把和诗歌不时的文章鸠合收录起来。书的标题一如既往的有益趣：通过诗，正本无穷远处的诗东说念主们就约略成了老一又友，从曩昔给你捎来一些口信；著者就成了时光的邮差。于我而言这“音讯”还有一层道理。大三时我曾选修新颖憨厚的“中国新诗”课，想想竟然已曩昔十年了，此书就像是翻出的一封封旧信，那时印象最真切的几讲——冯至的《十四行集》、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鲁迅的《我的失恋》、沈尹默的《月夜》等等，逐个再行流露目前。此外还有不少当年没听过的篇目，恰是不测之喜，不错作念回课桌上托着腮、随着憨厚神游北海的学生。

这本书所收录的四十多篇文章短长相间，多谈四九年以前的新诗诗东说念主和诗歌，也兼涉北岛、海子、于坚、欧阳江河乃至崔健等几位现代诗东说念主。新颖憨厚的谈法深入浅出，经常是从问题开赴——这“问题”并不是咱们当下简直陷入学术套路的所谓“问题意志”，而是躬行的、从阅读和生计中孕育出来的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惊叹”，比如戴望舒到底为什么被里昂中法大学开除？陈梦家若何会写一部豫剧脚本？穆旦的硕士论文为什么一直莫得被发现？以致“你知说念水的状貌吗？”发现这些问题并为之“惊叹”，需要一个诗东说念主的蛮横和活泼，而实在地探究下去，则又需要一位学者的锻练了。书汉文章既有鸠合不时文本的细读，又有一手史料的钩千里，更兼体裁史和社会史的主理，将诗放在诗东说念主的生计中看待，将诗东说念主放在社会历史中看待，相互镜照。要是有一个存眷的中心，那就是“东说念主”。

把东说念主从不雅念中赎回，不错说是新颖憨厚一以贯之的常识之说念。书中诗东说念主们的形象齐不是教科书里的刻板款式。戴望舒不是一个只会在雨巷里浅吟低吟的情诗王子，也不仅有抗战时候的千里郁和决绝，在法国念书时他也跟咱们一样会“翘课”，一翘就是两个月，去西班牙“看电影，逛书店”；年青的穆旦并不竟日醉心语言和西洋现代想法诗歌，雨林中的两世为人也莫得让他健忘如何生计；夏济安和卞之琳齐曾有过苦恋资历，刘半农会写打油诗自嘲，闻一多在课堂上的名士瑰丽，林庚写到闲散处“简直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们齐是那么的鲜嫩、绘影绘声。我尤其心爱的是《穆旦在芝加哥大学——收货单隐含的信息及其他》一篇——这篇其实早已是脍炙东说念主口了——文章描绘了作家在芝加哥大学寻访穆旦旧事的资历，不管对开阔读者如故初初学径的体裁推敲者来说，齐不错借此文一窥学术推敲的堂奥：那不是办公室的活水线上坐蓐出来的东西，它需要你永久带着体缓和对东说念主的关怀，以及地说念的好奇和执着。东说念主体裁术就是去贯通“东说念主”。穆旦当年“战役的一又友许多，周末约聚，打桥牌，舞蹈”，和杨振宁、李政说念等同学争论是否归国；他笃行我方的学习决议，对学院体制绝不珍视，“收货并不算好”，以致险些莫得拿到学位。我猜度周与良《不灭的念念念》里这么描绘阿谁时候的穆旦：“那时良铮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瘦瘦的后生，讲话很有趣，很死板，谈起体裁、写诗很有观点，东说念主也漂亮”，又猜度穆旦留住的照片老是笑貌，即即是被历史反复碾压事后的晚年。资历了那么多，依然阿谁“瘦瘦的”“漂亮”后生，仍然以笑貌的景象将一种不会肃清的东说念主的精神留给咱们。

这么，书就呈现了一个个“多情”的东说念主。“多情”是新颖憨厚常谭的中枢要道词，亦然咱们这些学生受益最多的场合。不外此次念书，我倒是发现了一个意思意思的自得：在议论一个个东说念主的时候，许多文章齐有益巧合地触及了“树”。不仅东说念主“多情”，草木雷同是“多情”的。这是诗骚以来中国体裁的基因，在新颖憨厚的文章和所谈的新诗诗东说念编缉下经常抒发出来——书中说起的穆旦的《诗八首》、路翎的《红果树》《老枣树》、牛汉的《缅怀一棵枫树》《半棵树》等诗歌，纷纷借助树来知道自我和寰宇。《寻访戴望舒游学法国的事》一文的终末，作家在里昂三大的校园里看到了戴望舒的记挂牌，但最初凝视到的却是“一丛丁香树”（这彰着是与戴望舒名作《雨巷》的互文，确凿悉心的记挂）；走在中法大学里，亦然“当面一种树，满身大片大片的黄叶”，其后才知说念是椴树。这些树或高峻或璀璨，生生不竭，就约略死人并莫得逝去一样。树和东说念主诚然很不同，东说念主却老是能从树的孕育中得回老师，得回生命的感受。《“我的骨骼里成立着它不灭的姿态”》一文中，一棵枫树复古了牛汉的生命，这种复古不单是是精神的，亦然躯壳的，牛汉穷苦的劳顿后痛楚逶迤的脊背，是靠着这棵枫树才得以迟缓竖直起来，这一特殊的境遇使得诗东说念主“收复了身心的‘单纯和素白’”，因而这棵树并非什么标志，而是一种着实。《棕榈之死》一文所谈的于坚两首诗歌的对比中所生发出的现代社会中“那些被漠视、被避讳、被糟跶和废弃的东说念主、事、物及其与之相联的一切”，雷同被一棵棕榈树所照射出来。恰是通过对树的体认，一种素养的不可穿透的实在性得以挣脱生计习以为常的惯性和不雅念性，使生命的丰富感受豁然清朗。这也恰是诗歌紧迫功能的所在。

既然是谈诗，细读的功夫诚然不可少。新颖憨厚本就是诗东说念主，谈诗时对诗歌的语言有着别样的抽象和明锐。《“伶仃的爱情”与丰富的现代明锐》一文说“一首诗好不好，能不成经得起一句一句地细读，不错动作磨练的圭臬之一”，可谓一口说念破。几篇文章也的确是按照这一圭臬去解读的。谈穆旦《诗八首》的这篇从“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失火”分析“失火”一词“火”与“灾”之间的矛盾修辞所容纳的蔼然与危急，从“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一句读出诗所呈现的季节自己的力量感，从“锻练的年代”、“当然障碍底法子”、“天主”的鼓吹中读出一种“既高于咱们个体的生命，又内在于咱们个体的生命”的力量的流露历程等等，齐是很好的示范。《瓶与水，风旗与把不住的事体》这篇雷同抽丝剥茧地分析冯至《十四行集》的第二十七首，解读瓶、水、状貌所构筑的隐喻系统及其辩证，又借助与里尔克《旗》、斯蒂文斯《坛子的遗闻》两首名作的对读，探视冯至的专有之处。《海子的一首诗和一个决定》一文读到海子《面朝大海，遍地开花》一诗中“食粮和蔬菜”一句，通过与海子其它诗歌中常见的具体、特殊的物象（比如“麦子”）的对比，分析海子为何“把独属于他个东说念主的意志和感受舍弃了起来”——“不幸是有个性的，而幸福莫得个性”……这些文章所展示的细读设施，值得诗歌阅读者模仿。

书中还有不少篇目是对那些早有定论的诗歌的重读、重估，尤其是对一些早期新诗。在我看来，新诗第一个十年中的确还存在巨额值得重读的诗歌。在改进年代，它们因为不够“政事”而被月旦和无视，在“重写体裁史”的年代，它们又因为不够“现代”而被束之高阁。《新诗的童年》从咱们对早期新诗的普遍气魄谈起：“目前回及其去看初期的口语诗，多会带上优厚感，以为实在稚子，不及说念也”，这种气魄对那时的诗东说念主们实在不公说念，也零落必要的“了解之珍惜”。朱自清编《中国新体裁大系·诗集》，偏巧不选最早注销的新诗之一——沈伊默的《月夜》，因为“吟味不出”其“妙处”，新颖憨厚却把这妙处讲得很了了：诗歌处治的“是东说念主与当然分手的瑕玷主题……隐含着近代以来东说念主与当然的关系雅雀无声中发生瑕玷变化的信息。不外，其后的中国现代体裁并莫得充分地贯通这一信息。这是终点缺憾的。”《“你不成作念我的诗，正如我不成作念你的梦”》一文谈胡适的《蝴蝶》，这首诗素来被合计过于直白、以致通俗，是早期新诗所谓独一体裁史价值而无体裁价值的有劲把柄，文章却从胡适的回忆起始，讲此诗看似缺乏的“伶仃”其实是具体指向了那时体裁改进所受到的阻力。其后胡适讲“诗的素养想法”，就更可与其后冯至等东说念主里尔克式的“诗是素养”的信条不时起来看，见出其中的复杂之处了。

这些重估之中，有几篇文章议论八九十年代几位“老诗东说念主”晚年的“新作品”，比如路翎、牛汉、郑敏等，尤其值得关注。体裁史上对这一诗东说念主群体有一个终点的指称，叫作念“回首的诗东说念主”，在当年曾经引起一些议论，不外很快就被迟滞诗及其后第三代诗歌的火热所笼罩，于今远未得到弥散的疼爱。《路翎晚年的“腹黑”》一文，就反念念了月旦界对路翎晚年诗歌的漠视，这些诗歌不应被因噎废食地放在“时期厄运——个东说念主被糟蹋——才华灭绝”的框架里对待，在正经地阅读之后，反而应该看到“穿透黯淡时期的东说念主性色泽”，那些“发火目”的“伤痕”齐充满了着实的生命素养。《冬日的大海和诗歌》一文谈牛汉和郑敏，牛汉这位“有着蒙古血缘的高峻的诗东说念主”的脾气被几段笔墨展现得长篇大论，就像真的听到牛汉在话语一般；郑敏那部分则援用了一首她早年的诗歌，十分的好，我却齐莫得印象，幸而在这篇文章中读到。郑敏晚年雷同写了一普遍诗歌，收在了《郑敏文集·诗歌卷》里，论者寥寥，在我看来和她早年的诗歌比拟，其实是存在格外大的进展，有契机一定要写一写。

书前的“绪论”提到此书与多年开设“中国新诗”课的关系，还附上新颖憨厚我方写的不时米沃什与陈世骧旧事的一首诗《诗：之，止，姿》，言“说到在大学任教，此事意旨有大有小。就其小而言，不错小到目前这本书”，至于其大，我想就在诗中所说“发掘体裁动作顽抗黯淡之光的创造力量”。陈世骧四十年代后身在别国而遵循建构中国体裁“抒怀传统”的表面框架，五十年代阐释中国传统文艺念念想中“姿”的看法，从语源学的角度窥探“姿”和“诗”所共同融摄的“行动”（“之”，即去往）与“静止”的辩证内涵，打开了咱们对中国诗的知道。新颖憨厚在绪论此诗终末一句，将陈世骧这一“姿”的看法知道为“行动最富有益旨时的主理与施展”。这也与首篇对冯至《十四行集》终末一首诗的阐释乃至每一首新诗重叠。冯至那面“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的“风旗”，整合起阿谁时期涣散、变动的光和暮夜、草木和情意欧洲杯体育，“呈现出自身打开所得回的各式素养化合之后而设立的擢升和广大”。这是风旗之姿，亦然诗之姿，更是东说念主之姿。